“我是学哲学的你不要骗我”:普通人的后哲学时代|涟漪效应
2024-08-15 20:11:17
在“文科无用论”越来越猖獗的今天,我们想聊一聊学哲学到底能改变一个普通人的什么?
六月毕业季,在复旦大学哲学系的优秀校友致辞环节中,澎湃新闻主笔沈彬的一句幽默的“我是学哲学的,你不要骗我”让人会心一笑。在华东师范大学的哲学系毕业典礼上, 澎湃新闻上海书评的编辑黄晓峰讲述了哲学研究中“做减法”的心态如何启发了他的工作和生活。在离开哲学学院之后,两位工作多年的老学长给新一届哲学系毕业生们分享了一个普通人的“后哲学时代”。
本期节目,我们和两位哲学系毕业的老学长,聊了聊“哲学胎记”将如何给生活带来潜在、持久的影响,以及从 80 年代哲学热至今,哲学和时代氛围之间那些互相映照又充满张力的关系。哲学不能烤面包,那么学哲学是某种特权吗?面对平凡而具体的工作、生活时, 哲学又如何让我们从形而下的苟且中突围?当“冷亲密”、“倦怠社会”、“毫无意义的工作”等等理论在诊断着我们的生活,我们又如何理解生活与知识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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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在看一档比较火的哲学纪录片,是给陈嘉映老师打造的《解释鸿沟》,里面有一段陈嘉映跟钱理群老师非常精彩的对谈。陈嘉映问钱理群:“我们总是在说,八九十年代的那种理想主义的、浪漫的东西,那如果有人要问我们,除了理想主义的怀旧之外,我们到底给后人留下了什么呢?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钱理群老师就对八九十年代做了一个反思,他认为整个八九十年代没有产生过任何的大家,我们引进了非常多西方的东西,但是因为在引进的浪潮中,你没有距离去审视这些东西,也没有什么剩下来的东西。
不可否认,哲学本身是很隽永的,但它和每个时代之间的关系其实又充满了各种微妙的张力。像在80、90年代的年轻人,他们会觉得理解马克思或萨特能帮助他们去更好的理解他们的生活吗?
80年代万物复苏,思想领域从对经典作家和理论家的僵化阐释中解放出来,当时的年轻人也没有什么学术的规范,有些“野狐禅”。据说那个时候的华师大,背一把吉他、留个大长头、做个诗人的样子就很多女生会来搭讪。现在可能没有这样的大学生和氛围了。到了1992年南方谈话之后,市场经济发展起来,经济中的利益价值观开始冲击年轻人的思想。我记得上学时第一次开班会,大家聊了一下自己的志向,有人说我要振兴中国哲学,有人说我要学贯中西。其中有一个浙江同学说,我要做一个家族企业,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完成这个使命,但能感觉到在学校里,哪怕是复旦哲学系,也会有很多人觉得赚钱很重要。
另一个例子是,复旦有一位以脾气不太好而出名的张汝伦老师,有一次同学问他,牛顿伟大还是孔子伟大?这句话实际上的意思是科技伟大还是哲学家伟大。张汝伦老师当时非常生气,因为他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挑衅性。他回答的大致意思是,你作为一个文科基地班、复旦传承薪火的人,你用机械理性为基础的科学和孔子比,其实你已经有了这个答案了。也就是你认为机械理性、唯科学论,甚至以此为基础的金钱更重要,你抹杀了人的价值的重要性。
我认为这个问题可以代表那个时代的特征。哪怕是90年代后期经济已经发展起来之后,哲学专业的阳春白雪的特质也消失了。无论是马克思还是其他哲学流派都必须要面对学生价值观变化后的严重考验。当时我们老师也反反复复讲了一句话,哲学不能烤面包。在确定一个东西不能带来实际效用的情况下,这个东西到底有没有用,这是一个一直在讨论的话题。
我补充一下沈老师。1992年的南方谈话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分水岭。在这之前,包括我毕业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哲学专业还在80年代的氛围中。这个氛围的特点是,我们不是来解决问题的。我在学校里读书也好,不读书只玩也好,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和焦虑,只是到了毕业那一刻想到要找工作了。那个时候的工作也不像现在这么难找,整个的心态是比较放松的。学哲学也好,学中文、历史也好,一定要解决一个学术问题、要做学问的人相对来说很少。比如说我就是完全听从兴趣,没有一个很功利的目标。但是毕业后我工作了三年,到1996年再去读研的时候,哲学系氛围就明显就不一样了,目的性越来越明显了。
像沈老师说的,80年代万物复苏,我们的学习是新奇的,充满有意思的探索和求知欲,在学习时不会想有什么用处。可是到了1992年之后,我们就会想学问如何折现。1995年,沈昌文主编的上海《读书》发起了人文精神大讨论,许多学者在讨论中国的文化领域面对市场经济的冲击时要如何保持自身的独立性、应对社会经济面貌的变化,那个时候知识分子就开始考虑哲学和时代发展之间的问题了,那哲学学科与实用主义的价值观的差距也开始拉开了。
就实用主义而言,那时候其实企业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人。现在我知道了,其实学经济的和我们学哲学的一样,也是屠龙术。“供给曲线”、“帕累托最优”有没有意义?我觉得某种程度上也不见得比精神现象学有更大的用处。
而且我们那时候工作和个人生活没有特别大的冲突,工作以后还是觉得可以干很多自己的事。现在我们去一个公司,且不说996,哪怕工作时间再打个折扣,你也觉得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因为工作、生活压力都比较大,所以我们现在年轻人就有自己这一代的哲学明星,比如韩炳哲,他对绩效社会的批判就比较契合当代人对自己生存处境的理解。那么像1992年之后的90年代,在时代氛围发生了变化后,有没有什么比较有意思的哲学思潮和现象呢?当时的年轻人会选择什么样的哲学武器去武装他们自己?
那时候,西方马克思主义,像哈贝马斯、马尔库塞这些哲学家,他们的学说中关于人的解放的理论能够契合当时的时代。九十年代的市场经济也带来了消费和金钱对人的异化,比如马尔库塞所提到的单向度的人,我在面对消费主义诱惑的时候会想到这些思想。当然我也不会说“钟薛高就是智商税,是资本主义的一种剥削”,不会这么极端,但你能看透,它们是通过一个景观制造、通过一个物件让人获得满足。我不会认为我住了一趟五星酒店我的人生就升华了,但有很多人会面临物质的冲击和价值观的迷茫。
我们今天的主题就是“我是学哲学的,你不要骗我”。当你拿一个景观、物件,试图让我在这个物件当中感到自身价值的实现,我是可以看穿这一点的。我可能会买一件比较好的衣服,或者购买一次享受,但我不会沉溺在商品预设的价值观中。
黄老师有没有类似这样的一些因为自己的学识、精神自足,而识别骗局、破除困惑的时刻?
可能不太一样吧,在哲学的摄入上我偏重的是宗教信仰相关的东西。前两天我跟一个研究佛教的学者聊对哲学和宗教的看法,他说其实哲学就是高级的鸡汤。我认为,如果说哲学是鸡汤的话,那么宗教可能是最高的那一级。无论是哲学还是宗教,说到底都是在解决人生的一些困惑。
我们总是举哲学家泰勒斯搞橄榄油压榨机生意致富的故事,但这个故事说实话是忽悠一下大家,让大家觉得哲学有用,可以挣钱。其实哲学和宗教最后是以非常个人化的方式解决人心灵的问题的。当你在职场、日常生活和家庭生活中碰到问题,哲学的原理可能还不如一些老辈讲的谚语更有用。哲学是爱智慧,但我们有的时候会把“智慧”拉低了,当作是人际交往、职场应对的策略,那种不叫智慧,只是一种智力和技巧。
我觉得哲学的用处不是针对具体的事情的。比如前两天一个同事说我的脾气越来越好了,我知道这不是因为年纪越大脾气越小,而是读哲学、读宗教的原因。生活中遇到的直接的利益冲突或情绪上的冲突,我两天就过去了,因为我知道有比这一切更高的东西存在。要想成就你的心态和心灵,那哲学和宗教就可以带来很多思考和启发。
其实可能很多人都会意识到,最后你的一些心理问题的解决,不是别人把道理讲清,而是靠我们自己的理性、意志、信念来解决。在两个方案没有绝对的对错的情况下我偏要这样选,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到我特别喜欢的女诗人马雁,她说过一句话,“我从不做判断,我只做决定,因为决定比判断更有力量、更残酷。”这背后包含的意义,就是像您刚刚说的,是依靠信念和信仰做决断。陈嘉映老师也讲过,你要搞清楚的不是“我到底要信什么?”,尊龙凯时人生就是博官网登录因为这个世界上让人可以去信的东西太多了,你要搞清楚的是“你在信的是什么”,其实你已经在信了,但你其实并不知道支撑着自己做出决定的那个自我到底是怎样的,你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价值观在指使自己做出决定。
我也想问一下,沈老师,您当时说的“一个普通人的这个后复旦时代”这个提法很有意思,走出书斋走出复旦之后,刨除掉哲学可能给人带来虚荣和虚妄的部分,最后是哪一些东西在滋养着你?您从事的是撰写社论这类的工作,那哲学又是怎样影响了您日常的工作的?
有鬼君(黄晓峰老师)读书比较专,我读书比较杂。我是以不功利的心态,读了很多功利的书,比如法律、会计、经济、政治等,这些知识叠加在我原来哲学的价值观上。以前《南方周末》邀请我写了一本评论写作教程的其中一个章节,我写了一个小标题叫“如何假冒专家”,就是给你一个话题,比如“都市狗的领养”、“转基因”、一个很偏门的涉及到海上船舶扣押制度的法律,如何通过自己的知识写出一篇看起来过得去、好像是专家的稿子。有时候我还蒙到过别人,很多人就以为我是这个方面的专家,但我可能就是用一天时间看了文献写出来的。
我积累的各个方面的知识越是多,我就越觉得很多知识本身没有价值,它只是个工具。我见过很多法律圈、法学专业出身的人。这个专业跟哲学走得比较近,我原来也学习过。我会感觉到有些老师他把列维·施特劳斯、后现代等名词,像各种各样的小零件一样,放在自己的衣服袋里,放在自己的小橱窗里面,他一下子可以列出几百个这样的小零件,随取随用,但是他们可能忘记了有一个东西叫正义。
很多专业的知识你稍微涉猎之后,你会感觉到很多的这个方面的专家他没有一个基本的价值观、忘记了基本的历史对于人的关怀,甚至变成了一个专门在自己的领域兜售知识小商品的人。他可能兜售了很多东西方的、各种各样的偏门的一些知识,但他们忘记了关于正义与人文的关怀的事情。
以前我在老楼的时候书柜里有CPA 、经济法、证券的书,也有一些黄老师看到会觉得有点水平的书,我有次被他表扬过,我有一种在当年姚文元被陈寅恪表扬的感觉。在我看来,我们学了很多知识,但是有些知识并没有给别人以关怀和帮助。有时候你不一定只能从哲学当中得到关怀,你可能通过杜甫的诗、司马迁的《史记》,感受那种蓬勃的精神力量给你的感召。甚至我觉得黄老师说得很对,以我个人的体验,我很难在海德格尔、萨特的存在主义之类的东西里面得到一种精神的关照,西方的思维是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我没有这套语言和思维,所以很难被关涉到。
我们面临的问题跟西方的还不太一样,至少我们的根不在逻各斯中心主义之上,我对他们这套“存在先于本质”,我也能够欣赏,但有些意义还需要自己去寻找,有些价值观需要自己去拿捏和肯定。
像两位都是非常成功地从学院体系里走出来,真正把哲学和生活、心灵进行融合的人。所以我也想请两位老学长分享一下,经历过学术训练之后,一个人在“后哲学时代”到底要怎样才能让哲学真正地作用于我们的日常呢?有没有一些小tips可以分享一下?
我在哲学学院的毕业典礼上也讲到了,斯多葛哲学对我的启发。这个流派在我们专业里并不是十分重点的,之前我也是不太关注这一派的。但现在我发现斯多葛哲学的一些价值观,譬如“把对自我的评价权收回给自我,而不是留给世界”,譬如“按照自己的努力评价自己,而不是按照事情的结果”,再比如说“在任何时候都能够有控制自我意志的权利”。这些理性都是可以被遵循和使用的。达到一定岁数之后,你自己能够看得出,别人也能够看得出,你和哲学越行越远,已经失去了可能成为哲学家的机会。但是你需要一定的哲学来自我慰藉,来安慰你的价值观的基础。用斯多葛这一派的角度来说,就是学会怎么通过理性来维护自我意志。
包括《圣经》这个系统中讲的救赎、宽恕,古希腊文化中的那种豁达、智慧,这些都是有启发的。在中国哲学系统中,我最近在看王肃他们编的《孔子家语》,虽然这本书也不是四书五经中很经典的著作,但你会在古文字点点滴滴的智慧当中得到一定的安慰。你可以在很多哲学中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价值标准来吸收利用。
我记得《圣经》中使徒保罗说过一句话,“你的恩典已经够用了”,一定程度上,我们自己的哲学储备也够用了,只需要一点能够作为自己价值观的支撑,不需要太过于复杂,不需要像黑格尔那样去构建自己的哲学体系。
我们在遭遇到挫折、灾难、不幸的时候,在遭遇到自己的付出和结果不成比例的时候,拿什么东西去安慰、说服自己,拿什么东西让自己相信手头上做的这件事情是有意义的?去寻找自己适用的哲学,反复地使用,就够了,不需要你真正作为一个哲学学者。很多专业出身的人,他变成了一个售卖各种学术小饰品的人,他手里有无数的学术小饰品,但没有一个是他相信的,而且是一种非常轻佻、轻浮的一个状态。我觉得他内心可能什么都不信。我们应该回到自身,找一点自己愿意相信的。
最近有一个词大家都在用,叫“底层逻辑”,其实它不是指本质的逻辑,而是指基本的逻辑。对我来说学哲学可能就是知道一些基本的东西,对人生的基本态度。底层逻辑并不是应对生活各种问题的一些通用技法,而是当你做选择的时候,用来考量“这个选择是不是触碰到一些你坚信的底线”的底层的东西。如果它和你的底层逻辑有强烈的冲突,这个时候我是接受这个突破,还是保护自己的底线?我不认为哪一种选择一定是对或者错的,但是哲学可以告诉我,有些东西我是不能触碰的,如果触碰了,我也知道自己是触碰了这个原则的,而不会用一些很含糊、很现实的理由搪塞自己的内心。
有的时候面对社会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每一次都求助于一个方法的话,你会发现方法太多了,而且这些方法一定是会互相冲突的,如果有底层逻辑的话,你只要知道这个就行了。
我觉得哲学和宗教最后是简化。我最近在读佛教史,历代的高僧们是怎么样围绕一个问题反复地讨论,你会发现到最后问题是简化的,你这个想通了,很多东西都通了。
你刚才讲的那些哲学家,包括韩炳哲,他们的理论是和当下的社会的时代病症是紧密相关的,因为很多年轻人需要。以前韩炳哲的书要翻译过来要三、五年。但现在外语更普遍,新书可以很快译介传播过来。就像一剂西药,对现代人的心理病症可以马上药到病除。
不过我写文章要输出观点的时候这些东西还是很有用的。比如韩炳哲的《在群中》这本书我就很认真地看了,他提到的“点赞精神现象学”、困在画中、巴黎综合症,他描述你怎么陷入数据流当中丧失叙述能力。我写评论的时候,在脑子里整个再自己想一遍这套理论是很累的,这些概念一定程度上能给我们更加深刻地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就像一个数学的应用定律一样,你自己从头开方也可以,但太累了,韩炳哲的理论就有很多现成的东西可以直接告诉你。
听了两位老师的分享,我想到,哲学如果真的对生活有用的话,这个“用”大概是它能让人更勇敢。最后请两位给新毕业的、或者准备读哲学系的大学生一点寄语吧。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哲学对生活的作用的话,你觉得那个词是什么?
接受命运。要把知识跟你的命运全然划分开,不要认为你遭遇到了不幸是因为你学到的这些知识,你的知识和你的命运并不一定有直接的关系,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命运,去享受学习的过程。在现在经济环境整个压力比较大的情况下,我觉得文科反而可能有更多机会。以前是经济好的时候,你发展得好,并不是你学的专业好,是社会好,现在可能也不是你学的专业不好,是社会变得更加粗砺。每一代人有自己的命运,不要去羡慕上一代,这场命运要自己去接受挑战。
我觉得那个作用是平静。哲学有一个思辨的、理性的特质,无论是生活还是事业还是其他方面出现一些变动不居的状态,你总能找到平稳。生命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噼里啪啦乱蹦的过程,但是你在这个乱蹦的过程中,需要找到一套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法,可能哲学在这方面会有一些帮助。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年龄段遇到的一些问题可能是不一样的,像我这个年龄,生活压力可能要比年轻人小很多,但是我马上就会想到退休、老了的问题,不同的年龄段会遇到不同的问题,如何在这种不同的变化之中保持一个比较平静的状态尤为重要。
平静不是静止,而是一种波动的平静。我就觉得这点很重要,否则像我们在做媒体、做新闻的人,你可能每天都会愤怒。不一定是非得学哲学才能平静,我觉得,人生就是在各种波动之中找到一点点动态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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