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出租车司机难熬的冬春|深度报道作品系列
2024-08-08 06:46:10
RUC新闻坊将陆续推出人大新闻学院《深度报道》课程作品。本期作品为彭美琪、何东婷、周冯宁同学的《2020,出租车司机难熬的冬春》,指导教师为唐铮。全文共5696字,预计阅读时间15分钟。
这是山村间上坡路中最狭窄的一段,左边是小土包,右边是疯狂生长的灌木,只能容两辆车紧紧擦过。“学过驾照吗?”睡过了七点半到八点的拉客早高峰,王迪本就有些懊丧,看到下坡来车并没有减速让行的意思,火一下子就窜上来,摇下车窗大吼。
39 岁的王迪留着一头及耳短发,是河北省唐山市古冶区出租车分公司挂牌的一名“的姐”,今年是她跑出租的第八个年头。因为车牌尾号是900,王迪便得了个外号叫“九百”。在司机们的印象里,“九百”大嗓门儿、爱“叨咕”,没事儿就喜欢拿着配备的对讲机聊天。
六月的早晨没征兆地下起了暴雨,九点,王迪要将一位预约单的乘客送到十公里外的大井峪村。弯曲的山间小路有些颠簸,乌云压下来,雨点噼噼啪啪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刷器一刻不停地左右摆动,将玻璃上的水帘刮出一片半圆形的清晰视野,视线可及,是砖房、树林和坑坑洼洼的泥地。
这一趟为王迪带来了 40 元的“开张”。但她没想到的是,在之后的四个小时里,她只赚到了 43 元,直到晚上七点半下班,一天共入账 166 元。王迪说,三月复工以来,基本上每天都是这样的数目,而在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之前,赶上哪天运气好,她的收入能比这个数字翻个倍。
疫情冲击下,各行各业都遭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即使已经复工,出租车行业受到的冲击仍然剧烈且持续。
每年除夕,王迪都按习惯早上七点出门,晚上七点多回家吃顿饺子,如果赶上提前串门儿拜年的人多,这天能比平时多入账接近一百元。
除夕前,王迪从手机新闻上获知了新冠肺炎疫情的消息。三线小城对于危险的嗅觉并不敏锐,路上基本没有人佩戴口罩,偶尔有乘客和她聊天时会提到疫情的事,但是大家的警觉性普遍不是很高。“当时没觉得疫情有多严重。”
网约车平台没有订单的时候,司机们会开车沿主干路兜圈子,寻觅街边招手拦车的乘客。他们把这种碰运气式的兜风叫做“扫街”,能不能“扫”到乘客,全看缘分。逐人流而动的出租车司机,真正感受到变化是从大年初三开始。王迪记得,“扫街”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人流量在变小,“一天就拉二十块钱,有时候跑了很多圈也没一个人,自己出车时间也短了”,而往年,正值春节假期,在外工作回乡探亲、拜年串门儿的乘客,都不在少数。
空车意味着赔钱,除了固定的加油费,出租车还需要每天烧一罐八元钱的燃气,如果没有接单入账,油钱和燃气钱只能白白花费。大年初五,古冶区下发了疫情防控的紧急通知,所有出租车辆一律停止运营,私自运营将按法规予以严惩。这个通知并不在王迪的意料之外,“知道武汉封城之后,就感觉应该会停运。但是当时对疫情发展情况完全没概念,不知道会持续这么久。”
收到停运通知后,王迪中午就早早收工回了家。接下来的将近两个月,用她的话说,就像是提前过上了“退休生活”。
家里本来已经养了一只小狗,停工的这段时间,她又开始侍弄起花花草草,还养了一缸小金鱼。在小区规定能出门的时间,她会去超市囤些食物,每次采购能坚持四五天,其他的时间就一直呆在家里。
一开始她还很是自得,“平时拉活儿太累,终于能有个机会歇一歇,喘口气了。”然而“享受”还不到半个月,王迪就开始慌了。
“只出不进,啥时候是个头啊。”王迪夫妻俩都是专职的出租车司机,分属于不同的公司。停运的时间里,夫妻俩都没有收入,但每月仍然需要向公司交租赁费和管理费,两台车共计850元。“油、盐、菜,日常用品,水电费、宽带费、手机费,这都是必须得花的钱。”女儿正上初中,王迪和丈夫还有四位老人要赡养,本就不多的存款开始见底,只能精打细算地过。实在焦虑的时候,她就在家里来回踱步,客厅、厨房、卧室,走上个几百圈,就像平时“扫街”一样。
今年40岁的郁东伟已经开了十五年出租车,算是当地的“老司机”。得知要停运,他第一时间想的不是损失多少钱。几年前他曾经将出租车卖掉,试图转行做生意,而就算那时也没有闲在家这么久。“一下子待了一个多月没事干,很无聊,就想赶紧出车。”郁东伟妻子工作的超市还在正常营业,妻子每天下班都会带回必需的食材和生活用品,不需要郁东伟再出门。他只好待在家里,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和上网课的十二岁儿子“大眼瞪小眼”,靠看电视、刷抖音解闷儿。
2月6日,唐山市新增疑似新冠肺炎病例11例,累计确诊病例19例。还有两天就是元宵节,往年这个时候王迪的一大家子会聚餐,十几口人,很是热闹。但今年家里没有亲戚朋友串门儿,添了几分冷清。平时,王迪喜欢在全民K歌上唱唱歌,发泄一下压力,但是临近初三的女儿放假在家,女儿在房间里学习时,夫妻俩也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她只好把想“喊几嗓子”的冲动暂时压下。实在觉得焦躁时,她就用收拾房间来纾解压抑的心情。情绪最反常的那几天,她每天会擦四次地板。“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巴不得早点复工,添点收入;一方面又很怕疫情,不仅拉不到客,自己也很危险。”
古冶区最繁华的“商业一条街”,上午10点30分,一溜小吃摊还未迎来顾客,卖鸡蛋灌饼的摊主站在流动车后百无聊赖。商业一条街尽头的肯德基,偶尔有年轻男女推门走出来。距街角五十米开外的超市门口,站着发传单的小伙子戴着口罩;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提抱着四五兜鸡蛋,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小孙女。
10点36分,王迪把车停在街角“趴活儿”,和前面的四五辆出租车排成一列,她手机上“滴滴”平台的接单提示音还未响起过。开累了或者一时没有乘客的时候,司机们就会找个人流比较密集的地方“趴活儿”,除了百货大楼和医院,商业一条街是他们最为偏爱的“趴活儿”地点。
6月份,疫后的城市已经“破冰”,曾经空荡荡的商业街重新变得热闹,但是半小时过去,王迪一个人都没“趴”到,唯一敲了王迪车窗的,是一位私家车车主,她请王迪把车往前挪一挪,好给自己腾出车位。
3月11日起,唐山三个县区部分公交车和出租车最早开始陆续恢复营运。三地的复工通知大体相似:对全体返岗司机进行体温排查登记、对车辆进行维护检查和全面消毒;推行实名制乘车,乘客须出示身份证及健康卡,并进行体温测量;司机和乘客都要全程佩戴口罩,车辆备好消毒防护用品。3月14日,古冶区也下达了出租车的分批复工通知。
司机们的生活看似回到了正轨,但是,寥寥无几的接单数量和见到乘客时本能往上提的口罩,都在时刻提醒着他们,生活并没有真正恢复正常。
刚接到通知的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拉不到活儿怎么办”。疫情前,她平均每天跑二十单,日流水在 250 元和 300 元之间,刨去加油费、燃气费和每个月向公司交的租赁费,月净赚五千元左右。丈夫的收入也差不多,但因为公司不同,每个月还需要比她多交550元的租赁费和管理费。王迪说,夫妻俩这样的收入在整个区的出租车司机群体中能够排到中等。
刚开始出车那会儿,王迪口罩、一次性手套全副武装,车上备着公司发的体温枪,会给上车的乘客先测体温,再让乘客扫描二维码填写个人信息。虽然每天的乘客不多,她依然会到公司给车进行消杀,早、中、晚各尊龙凯时人生就博官网登录一次。哪怕平时再喜欢聊天,王迪也会尽量避免和乘客说话,“就怕哪个人带来病毒”。在药店购买的带喷头的小瓶消毒液就放在手边,每当一个乘客下车,她都会对着车座喷上好几遍。晚上回家后,再用酒精仔仔细细地擦手。“一次性手套每天都换,口罩是最贵的时候买的,8块钱一个,不舍得每天换。”王迪家里有个专用的锅,她每天把戴过的一次性口罩丢进锅里煮开,再用酒精喷雾消毒,夹起来晾干,第二天接着用。
截至收到复工通知的那天,唐山市已经连续几十天没有新增新冠肺炎确诊病例,但对于惨淡的生意预期、接触感染者的可能性,郁东伟心里也同样没底。不过,好不容易能摆脱无所事事的尴尬状态,他还是感到一种久违的兴奋。
等来了公司的消息后,郁东伟按要求准备好相关证件,与妻子商量怎么安排好孩子的三餐,便早早睡下。
返岗的那天公司人很多,体温排查、办健康卡、做车检、消杀,郁东伟足足排了四十分钟的队才把复工手续办完。尽管并未对第一天的生意抱有期待,他还是对这座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感到一丝陌生。人行道上几乎没有一个身影,公交车也尚未复工,主干路上,只有零星几辆小轿车和他的车远远地保持着距离。
郁东伟一路开下来,电影院、KTV都未开业,往日最好拉客的商场门口冷冷清清,小餐馆的门上基本都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偶有几家开张的,也不见往日的热闹。
兜了不知道多少圈,郁东伟才在医院门口接到了一个招手拦车的乘客,一脚油门,三分钟到达目的地,就赚了个起步价——六元。平时习惯八点收工的郁东伟,下午五点一过就回了家,算了算账,一整天也不过收入二十多元。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半个多月,直到各大公司相继宣布复工,马路上招手拦车的人才变多了些,郁东伟开始陆续接到赶着上下班的乘客。晚上,烧烤的大排档也渐渐坐满了人。不过,以往的“肥单”——去车站的乘客少了许多,若非有公务出差的需求,人们往往倾向“宅在家里”,不会选择出门旅行。郁东伟的收入与这座城市的复苏息息相关,即便他现在连轴轮白班和夜班,“玩儿了命”地拉活,也只能恢复到疫情前不到一半的收入水平。
截至 2020 年 5 月 8 日,全国已有 31 个省市自治区出台促进出租车正常运营的相关优惠政策,优惠政策主要涉及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针对出租车“份子钱”的减免要求,另一方面是对运营车辆、人员和企业进行补贴。但是,唐山市政府尚未出台任何对出租车进行复工补贴的文件。
“政府没有复工补贴,每月的管理费也照常交,没减免。”郁东伟表示,出租公司并没有给予司机疫情补贴,政府方面也没有相关的补贴措施,即使是汽车保险的补贴也要等到明年。
司机们开始“自救”。三月份,几十位司机开始自发组建“出租车叫车群”,目前加入的司机和乘客越来越多,已经有了六个微信群。
2015年,“滴滴出行”上线“快车”业务,成了出租车群体极强的竞争对手。组建“叫车群”,除了想更及时地了解疫情过后乘客的出行需求,另一方面,其实也动了和滴滴快车“抢生意”的心思。
在叫车群内,需要用车的乘客把自己的定位和联系电话发上来,司机们收到消息后,就会根据自己的情况来“接单”,如果多个司机同时回应,大家就会在群内报上各自位置,由距离最近的那个去接乘客。
有时,几辆位置相近的车还会“抢单”——第一个在群里发语音表明“接单”的司机取得“胜利”,颇有几分当年在网约车平台“拼手速”的味道。复工以来,王迪在叫车群内的接单数量,能够占到每天接单总数的三分之一。
司机们自发组建的“叫车群”,司机们的群昵称是出租车的车牌尾号。(图源:受访者提供)
停工的日子里,也有些司机将目光转向了别处。王迪身边的朋友,有的做起了微商;有的逃不开老本行,到钢厂开洒水车;有的人老家在农村,疫情期间新鲜蔬菜紧俏,就在朋友圈里卖菜、送菜。生意做得比较好的,复工之后便彻底转行,还有一部分选择直接卖掉出租车退休养老。
与王迪关系很好的司机师傅芦丽超,从2007年就开始开出租车,复工之后,芦丽超在朋友的饭馆找了一份烧烤的兼职工作,早上七点出车,傍晚五点结束后赶往饭店,摇身一变成了烧烤师傅。
光着膀子,腰间扎块毛巾,在烟雾升腾的烤架后挥汗如雨。芦丽超的生意一直到晚上十二点,要是忙的话凌晨一、两点才能收摊回家,第二天七点钟照常出车。“现在出租车越来越不好干了,疫情之后更是......每个月去朋友饭店帮忙,领点工资,贴补贴补家用。”王迪有些羡慕他们能有“两个窗口”开支,不过,她没想过转行的事情,“年龄不算小了,这行也相对自由,现在这年头,啥买卖都不好干。”
郁东伟曾经“三进三出”这一行,但是前期的投资失败经历,让他不敢再去承担试错的成本。年龄和身体状况,也让他失去了“玩儿命”的本钱。他并不打算再次转行。
“我都四十了,上有老下有小,出租开了这么多年,已经与社会脱轨了,只会开出租,不会干别的。”郁东伟的妻子在超市工作,月入不到两千元,除了日常生活支出,夫妻俩还有四年的房贷要还。“儿子马上初中,各种补习班费用一交,估计入不敷出。”
2020年已是郁东伟从事出租行业的第15个年头,他依稀记得,自己开出租以来赚得最多的一个月,日流水在五百元左右,净收入达到一万两千元,那是2013年。
“零几年到一几年,交通还没有现在这么方便,路上开一会儿基本就能看到有人招手拦车。”随着滴滴出行等网约车软件的发展,出租车司机们的生存空间被一点点挤压,收入一直在走缓慢的下坡路,一场从冬天蔓延到春天的疫情,让这个行业的不景气更加凸显。没有一技之长的出租车司机们,与社会之间的代沟日益加深,很难迈出自己两平方米大小的空间。
有人抓住一线转机“下海”,有人借此抽身而退,更多的人不得不随遇而安,咬牙继续摆渡。关于未来,他们似乎没有那么多的要求。
从大井峪村回来后,天已经放晴,中午十二点半,王迪暂时收了工,把车停在路边,和两个司机朋友走进一家小饭馆。
店面不大,白色的店招有些地方已经变成灰黑,四五张塑料桌全部坐满,大多是皮肤黝黑的工人。这是他们疫情过后第一次聚在这家最爱的小馆。
三个人,点一份招牌的麻辣鸡块,盆上浮着厚厚一层红油,就着三碗米饭,保温杯放在手边,头顶老式的三叶吊扇呼呼作响。他们边吃边天南海北地聊,聊到王迪刚入行时,第一次拉活儿,被村庄里的路绕得晕头转向,七八分钟的路程,愣是开了半小时才开回来。
王迪想到了早上的大井峪村,偶有起伏的山间小路两侧,树冠向上交织成浓绿的盖子,将头顶的阳光遮掩,乡村雨后的泥土味道仿佛现在还能闻到。“诶,你们说,退休了我就在农村弄个小平房,后院种上黄瓜、西红柿、豆角。咋样?”王迪大笑。